8月16日晚,“独留明月照江南——马小起《我的文俊老爸》新书分享会”在1927鲁迅与内山纪念书局举行。《我的文俊老爸》一书的作者、书法家马小起和青年文学评论家刘欣玥一起,共同追忆已逝的著名翻译家李文俊先生。活动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当代文学出版中心负责人张诗扬主持。
2023年1月27日,福克纳译者、著名翻译家李文俊倏然逝世。他的儿媳、书法家马小起以至纯至性的笔触,写下对他的怀念。以普通人的视角,记述了“老爸”李文俊先生及其家人作为普通人的宁静日常。这篇题为《独留明月照江南》的文章刊载于《收获》文学杂志2023年第2期,发表后即在网络上引发强烈反响,堪称“一部难能可贵的现象级作品”,并获当年“收获文学榜·长篇非虚构”第二名。2024年7月,以两万字长文《独留明月照江南》为基础的图书《我的文俊老爸》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马小起:我想写的其实是我的悲伤
在新书分享会上,马小起谈到写这篇长文时的状态。“给老爸料理完后事,我觉得整个人好像被罩在一个很大的玻璃罩子里面。我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觉得人世间的悲欢和我没有关系了。我好像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傻傻地大笑、哭,没有什么情绪,但是有一种心境,像《红楼梦》里‘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那种很大悲伤的、孤独的、没有方向的心境,好像我这个人和天地融化在一起了。”
在作家老朋友鹿鸣的鼓励下,她开始提笔写下自己经历的一切。“我没有任何目的性,我想写的其实是我的悲伤,我也没想过会写成什么样”,马小起说:“那几天没有什么事情做,很茫然,我就到老爸的房间里面去,看着他的遗像,坐在桌椅前,拿起稿纸,一发而不可收,好像心里有一个水龙头拧开了,那些文字哗哗流出来。”
她坦言自己写作全无技巧。因首先想到要介绍自己和李文俊先生的关系,怎么认识丈夫“傻天使”的,如何成为李文俊的儿媳,为什么管李文俊叫“老爸”……交代清楚这些事情,首先得从和“傻天使”相亲的事情说起。
从相亲到“闪婚”,马小起的文字中充满了有趣的细节。例如,马小起在文章中写道,第一天去李家见长辈的时候,自己“拎着几根便便宜宜的鲜花”就去了。张诗扬说:“可以看出来小起老师自己是一个很深情的人,只有最深情的人,才不愿意随便去轻掷自己的深情,当她还不确定自己的情谊是不是真的时候,她也不愿意骗自己。但她知道了家里面人的真心的时候,她写了一句话,‘我要认真对待傻天使’。我看到这的时候,感觉小起老师真的是很好的人,怪不得文俊先生会说,‘你能把字写得那么好,就坏不到哪儿去,放心,我会看’。”
刘欣玥也提到,这篇文章在作者第一次登门拜访李文俊夫妇,吃完饭后二老赠送翡翠戒指的那一段第一次出现了悲声。通过文字,既能看出马小起身为一个女性在面对要不要走入这样一段婚姻时她很严肃的迟疑、困惑、骄傲;也能看出这一双老人他们的战战兢兢和内心纠结。原文里写道:“忽然暗中悲从中来,两位先生再也不是我仰望的星月,只是两位托孤的老人。”
刘欣玥说:“因为她心境的变化,一开始非常崇拜名人之家,想要去见见世面的感觉,二老是星星和月亮一样的名人,但是在非常郑重的馈赠和交换过程之后,突然感觉到一种托孤的悲凉,也是一种责任感,收下了这一份定亲的馈赠之后,要对这一家人负起责任来了。”
刘勰在《文心雕龙·哀吊》里曾说:“情往会悲,文来引泣”,刘欣玥用这八个字来评价马小起为李文俊先生写的悼念文字。她说:“写作的人投入了真情实感,你是发自内心切身的悲痛体会,因此这样写出来的哀悼之文自然可以引人落泪,不需要有非常多充分的巧思或华丽渲染气氛的辞藻。人间最难得的其实是那一份很直接的真情实感。”
展现一代知识分子独特的风骨
在《我的文俊老爸》中,马小起不仅详细记述了与晚年李文俊先生相处的点滴,也通过与文俊老爸的对话追忆往昔,展现了一代知识分子跌宕起伏的命运和独特的风骨。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85岁了,我每一次见到他,真是风烛残年,随时要熄灭的感觉。虽然我们每个礼拜见一面,但是每次送走他,我就会想,会不会是最后一次?每年过春节的时候,因为我是北方人,我会做上一桌子菜,也会包饺子,他每次都很开心。他没有酒量,但是他很喜欢喝酒,倒上一杯啤酒,频频举杯,很开心和我们碰杯,有时候会拽英文,我也听不懂,但是那个气氛还是很家常。”马小起在新书分享会上谈道。
他们的交流也会涉及李文俊的翻译事业,他对福克纳作品的青睐,他星光闪耀的朋友圈,与杨绛等人的友谊等等。马小起在文中骄傲地说自己嫁的是“精神豪门,文化富二代”。有时问及李文俊先生那一代人一生中的艰难岁月、严峻时刻,在李文俊先生康健清醒的时候,他的回答总是“淡淡的、简略的、避重就轻”;只有在生病糊涂了之后,一些过往才卸掉盔甲、水落石出。
“他亲眼看到他的一些同事因为太过于激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在极端的年代里面丧命,或者是遭到更加糟糕的对待。文俊先生做法更温和,我至少要保护、庇佑我的家人,以及继续支持我所热爱的事业,翻译也好,编辑工作也好。因此我们能够看到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可以作为最早一代知识分子参与到文化重建工作中来。这样一个完整的,在寒冬中保存火种的经历,给到今天脆弱的我们,容易抱怨的我们,更年轻的一代人,一些鼓舞和启示。”刘欣玥说。
“在没有遇到我这个老爸之前,我对人生百态的体验大多是失望的,但是遇到他之后,我相信了人世间真的有这种我理想中的学者人格,他的学术成就和人格魅力,和他在现实生活中的品行是一致的。”马小起谈道。
在《我的文俊老爸》文末,她引用了李文俊先生的一段译诗:
“当所有别的星摇摇欲坠,忽明急灭
你的星却钢铸般一动不动,独自赴约
去会见货船,当它们在风浪中航向不明。”
张诗扬认为这首诗读来特别感人,好像是有明月在照拂着我们,或者是星星在引领着我们,或者从一支花束看到渺小茫然无措的我们。
“他一生也是清贫、寂寞,完全不懂得怎么样经营自己的生活,也受尽委屈,但是他只要能够吃饱了,不至于饿死,翻译家面对一部巨著,他也知道有多难,他其实翻译的再成功,荣耀还是作者的,但是他有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意志力,非常动人。”马小起感慨道,“他就那样坚持他的理想,最终也获得了他想要的一切,可能荣华富贵、名利这些真的不是他看重的东西。”
她坦言自己以前是有一些虚荣的,后来逐渐被李文俊先生的坚持和意志力所打动,决定要成为和文俊老爸一样的人。她说:“有时候为了生存,我出去接触一些所谓的圈子,但是每一次到了这种场合,我会连滚带爬、落荒而逃地回家。回家看到老爸,他就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纯净得像白玉一样,还是古玉,散发着光泽。”
采写:南都记者 黄茜